相谈室（下）-别笑

归档

看看呗😃

下.

人头济济的机场大厅里，一个夕阳红旅行团的领队小姐在大声点数老头老太们头顶的小红帽，大呼小叫的孩子们踩在行李车上像滑板高手一样左冲右突。两人坐的这排长椅周围却很空，他们忽然有点尴尬，好像并不乐意这个选位，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坐在对方边上一样。

叶修轻咳一声：“你那个品牌活动什么时候，不会还有人来接吧？”

“你都发Q说了我还让别人忙活什么，只让他们定了酒店，活动明天。”

“那行，晚上一起吃饭？”

“想吃烤鸭。”这话纯属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就是烤鸭么，容易。”叶修像是松了口气。

黄少天自动跳过话里奇怪的部分，把手一摊。

“那小破本呢？带着呢吧，拿来拿来，别假装又没看见我回你的Q。”

“不是，你要它干嘛？”叶修难得有点踌躇。

“不会是骗我的吧，”黄少天把墨镜撸到头顶，狐疑地审视着他，“本子上根本没写过那话？”

得，缩头也是一刀，他不说什么了，低头掏了会口袋把东西拿出来。

“你自己看吧。”

黄少天拎起这个不能更简陋的小薄本。一看就知道是买了不知道几箱泡面送的，用的时间久都卷起了边。封面上赫然一碗热气腾腾料足份大的老坛酸菜牛肉面，边上不情不愿的一行小字忠告：“本品以实物为准，图片仅供参考”。

第一次看到这个本子还是在兴欣拿冠军开庆功宴那天夜里。

给魏老大打电话的时候听说叶修醉的一塌糊涂终于没忍住，还是从宾馆出来跑去了上林苑，打算凑热闹看一眼这人的笑话。没想笑话没看到，末了倒是沦为苦力，和兴欣唯一一个神奇清醒着的安文逸合力把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人形麻袋”扔回各自房间。叶修是最后一个被甩上床的，过程中没注意他队服外套里落下一个本子，转身要走的时候踢到了，捡起来，还没打开就听见床上的人醉意惺忪地说你别乱翻我备忘录啊。

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把逆反心理激出来，他还就当着人面翻开看了起来。其实不看也知道还能是干嘛的，毕竟全联盟最爱记笔记的自家队长那个硬皮本天天在眼前晃来着。只言片语的训练计划、材料需求及代办事项若干，边边角角还时不时抄几个外卖号码，一眼过去扫到其中有一个号码前面不是小饭馆而是“叶秋”两个字。

——什么鬼，你自己不就是叶秋？

——不是，我弟才是叶秋。

虽然答得没头没脑，但看起来倒是满不在乎内容被人看的意思。太坦然就没劲了，本来都打算放下，忽然又想到不知道这家伙备战蓝雨写的什么，他抱着这样的心思直接从最后一页又往回翻。

——唷，还有张机票，你明天飞B市？

——嗯，回趟家。

——我靠，搞了半天你不是H市人啊，没听你提过老家哪的。

——……你再往前翻几页。

叶修不知何时坐起来了，斜靠在床边，暗夜里那双带着雾气的眼睛晦暗不明地看过来，嘴角上翘的弧度像是一把要咔嚓扣下的锁。

身体里的动物本能冒出头来，黄少天莫名感到一阵悚然。

——我不看啦。

他把本子一扔说不看了大爷您赶紧睡吧我该回宾馆了，转身太快，说不清余光里对方是否有抬手冲自己挥了挥。像告别又像是想要挽留。

回去睡到半夜被顽固的手机来电吵醒。新科冠军队长不知拿了哪个电话打来的，或许小打了个盹酒劲下去，叶修这会儿声音是清醒的，说刚刚谢了。他眼睛都没睁开说那我也谢谢您了，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会为这点小事半夜特意吵醒人谢一通的老叶你特么是老天派来整我的吧？那头笑声沉沉，却问他刚才拿着本子怎么翻了一半不翻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

——我又没窥私癖，万一翻下去看到你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怎么办？

——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吗？啧，还真是你说的这种，多往前翻两页就能看到了。

这叫什么话，是怪我看了还是我怪我看得不够？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太可惜了。

——你好奇啊？

——好奇，快念来给我听听。

——好，我念了。

——等等等等叶修你这是还高着呢？？还是别念了我可以不好奇一次真的不然你酒醒后悔……

这简直是一场谋杀。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如何摇摇欲坠地站在秘密的悬崖边，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叶修的声音推了下去。下落过程中那一个个字曾排列整齐冷酷坚决地钻进过黄少天的耳朵，带着利刃的寒光穿透他。

如今在亮光下重现天日，十二个中文字以其本来面目歪歪扭扭地排列在本子浅淡的横格页面上，哪怕写下它的水笔芯淡得几近干涸也无所遁形。

其实那句深夜里被平铺直叙念出的话并非一气呵成地写下，字迹零乱恣意，难以判断写的时候执笔者是否清醒，先是“黄少天”三个字丑得颇为轻快的字，在“天”的末尾笔锋一顿，然后是一笔一划的“和我一起”，底下匆匆添了四个小字愿不愿意，后头跟着一个问号。

笔写到这里已经很淡了，却重重顿下一点，然后又似乎仍觉哪里不足似的，最终跳到名字的前面添上一个力道很深却着墨不浓的“问”字，合起来便是：

——问黄少天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刺啦一声，他猛地扯下这张纸团成一团塞进嘴里。

叶修抢救不及，无语看着他咀嚼、吞咽，一气呵成。

“看不惯也用不着这样吧，”他哭笑不得，“而且这个你撕了吞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我想写几张就有几张的事。”

“废话危险品当然要及时销毁了！你这本子掉过一次被王杰希捡到过不记得了？哪天又掉被有心人看到还用不用混了！我这可是为你好。”黄少天含含糊糊地说着，拿出包里一小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喉咙，“还有你那么惊讶干嘛吞张纸而已从前念书没打过小抄么你？一被老师看到就这样一秒毁尸灭迹死无对证再安全不过……”

“黄少天你是小学生吗？”

“闭嘴我都没说你的字才小学生呢，丑哭了。”

“再丑也是人生计划一部分，重要的未来就被你这么说吞就吞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怎么办凉拌呗！讹上我了是吧。”

“不敢。”叶修赶紧说。

那个夜晚他在恍惚中等待着句子的下文。

一起，一起什么？还有一个动词呢？

突然间他像打出一个喷嚏一样猛然明白了过来，哪还有什么动词？这根本不是个断句。

他无法假装自己理解不了：没有别的动词，它就只能是那个意思。

恐怖的直觉是对的，不是一个误判，但预知了也没有意义，它实在是超过自己现在能够应对的范围了——尽管面对叶修的时候那个范围本来就很模糊。

——老叶你一般不开这种玩笑。

——本来就不是玩笑。

——那算什么，表白？你们不是两点半又爬起来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了吧。

——是真心话也算大冒险吧，但没别人只有我，正经表白呢，吓着了没。

——吓得我都双脚离地了，大半夜的又这么没头没脑……搞什么啊？！

——怎么，被表白你不高兴？

叫什么鬼啊我应该高兴吗？他心里大着，我是不是还应该感激涕零？！

——不是我说……怎么会？！

也许是这个“怎么会”的反应困惑得特别真实，电话那头的叶修瞬间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的某种认知其实岌岌可危。他不喜欢心存侥幸那套，便索性拿出来问了。

——我一直以为你也是。

——啊？

——几年前你跑来问我跟沐橙到底是不是一对，还记得这事吗？

——嗯，怎么?

——我说不是，你还非问是不是真的，就差让我写血书保证了。

——我……我就问问，八卦不行吗？

——可你后来又去跟沐橙说了点别的吧。

——我说什么跟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了……不对、她告诉你了？

——是啊，告诉了。

——我去！太不讲义气了这苏沐橙！不答应也就算了还出卖我！！

——她只是……等等，你说不答应？我以为你是跟沐橙——

——妈蛋，我是跟她表白了啊，然后被秒拒啊。不过当时我也是根本没想清楚大概就脑子一热哦还有也跟人打赌输了才就那么冲上去说的被拒也正常吧，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跟我说你喜欢我。

两下都沉默了。

过了会叶修笑了下说行了，我知道了，那先这样吧，挂了。

太尴尬了，一头挂断后的呆滞中他还听了很久的忙音，那个声音遥远地穿进耳朵里，感觉像是做梦。宁可是在做梦。全乱了。跟台球开局那一枚黑球击出去一样，脑子里也有一桌子的球骨碌乱滚着。

“所以这就是苏妹子原本要坑我来着，结果没想到把你坑进去了？”

“咳，别提了，”叶修一挥手，“她也不是故意的，都主动说要帮我把这半年的烟钱包了。”

“这你也好意思？”

“呵呵，还帮她说话呢。”
“我擦叶修你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不就年少无知的时候被群里起哄头脑一热没想清楚——黑历史听过就完了你特么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说是头脑一热，回想一下你好像真的挺喜欢招惹她。”

“我去！哪里来那么大的酸味啊，”黄少天拧起眉毛左右嗅嗅，“哦，差点忘了我手里端着这老坛酸菜面呢。”他嫌弃地把那个本子塞回去。

“都能拿这个挤兑我了，”叶修笑了，“看来接受事实接受得不错啊。”

“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我脑洞太大表错情这个事实嘛，本来在猜你会不会直接装失忆。”

“喷了，老叶你不是在卖惨吧。”黄少天受不了地说。

“绝对没有，顶多利用一下你的善良和不计前嫌。”

看偏头瞪来的一双眼里写满“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的警告，他耸耸肩。

“还有我现在想想，觉得沐橙大概只是不好意思也不是真的烦你？否则为什么不跟我实说，她跟我一向不隐瞒的，就在你这件事上例外而且还说了这么奇怪的谎，这很反常啊。”

“别特么你觉得了，你觉得的事就一定对么？”

“这个确实，事实证明不对，雾很大，被打脸了。”叶修实事求是。

距离上一次挂断电话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说上这么长一段话，居然还直接延续了那个话题。太破釜沉舟了，但居然并不觉得多么尴尬，搞不懂为什么。还是一直就这样惯了，哪怕一时脱轨也很快能拧回来？毕竟之前两人都是一见面像滚油里滴了水一样，噼噼啪啪有来有往熟悉热闹，那么多年交情真的尴尬起来是什么样子，想象不了。

“说真的，我都搞不懂她也就那么一说，重点是你为什么会信啊！”

“那肯定是因为想相信了，要哥再说明白点儿吗？”

“……”

“但说实话哈，要没她这个玩笑我可能就真不会还把那想法写下来。”

“没事，”黄少天安慰道，“反正现在也已经被我吃了。”

“没事，”叶修还不领情，“反正现在也已经让你知道了。”

绝对的垃圾话……为什么这种时候垃圾话功力还那么强啊！

黄少天多少有点郁闷地摘下帽子抓了抓头发，又反戴回去。

“那你说说你看上我什么了？”

“看上你——让我想想。”

“……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行，还是先想想去哪儿吃烤鸭吧。”叶修伸个懒腰，欠身起来把小本子卷成一卷塞回口袋，胳膊肘不小心把不知刚顺手窝在哪个角落的杂志给扫了出来砸到脚背。捡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封面的图还是自己举着奖杯手的特写，一转头发现黄少天目光正落在自己手上。

“不知道谁扔在这的，刚没事就翻了翻。”他解释说。

“我靠，这是不是那期找了我们几个——你看了？”

“看了，不过那访谈里你们几个还是都挺给面子的，看得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切，一看你就是以前没怎么跟媒体打交道的吧，那都是杂志添油加醋润色过的，再加上你这家伙都退了不构成威胁意思意思说几句好听的，听听得了别太得意。”

“倒是看出有人不在状态，话少得不科学啊，还是给删了？”

“废话没睡好啊——前一天大半夜两三点被电话吵醒一次，十点杂志社的人就杀到宾馆了。”

“那也是没办法，凑你们几个不容易，去晚了可能逮不着人。”

“主要不是逮不着你么，按惯例这期都是要采访MVP的，为了不被开天窗才找的我们。”

“那我这害你没睡好的罪魁祸首再道歉一回吧。当然这个你就别吃了，好几页呢，不好消化。”他开玩笑。

“靠，”黄少天说，“本来就困得要死，要不是队长喊真不想去，去了还得聊你，你这家伙还能更无处不在一点儿么？”在那个时间点频繁地听到这个名字本来就够微妙的了，他回想起当时自己坐在沙发上那种难言的烦躁和抵触。真是见鬼，以前跟喻文州私底下聊过这人多少八卦不亦乐乎的，谁知道一夜之间会变成这样？叶修、叶修、叶修……怎么每个人都知道的那么多，提起他那么有话要说，听在耳朵里像是讽刺，原本以为自己跟叶修的关系够近了，不然怎么会到都让对方能够产生误会的地步，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嘛。恼火的原因就是叶修才刚刚狡猾地传递给他一种信息，你对我很特别的信息，这信息自说自话地在那制造出一个气泡球，却马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戳破了。然而电话里自己明明根本没有回复对方，所以这到底是种什么心态？为什么，为什么就默认了自己必须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所以还是上套了，该死。

“他妈的，我还一直觉得我跟你最熟呢，也不是说最……”

“你干嘛比这个，”叶修打断他，“那么丢脸的电话我也这辈子不会再给第二个人打呀。”

顿了顿，又补充：“所以说你还是容易心软，这种事哪用得着过意不去。”

黄少天皱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叶，你不用老拿话给我垫梯子。”

叶修无奈：“好吧，我什么都不说了。”

“王杰希说得没错。”

“王大眼说什么了？”

“当时顺着他的话一想我自己都惊了，坐在包厢看的时候其实真没那个意识脑子完全就是跟着比赛走的，也不是我说的队伍倾向分析判断什么狗屁原因只不过是……你知道么，”他张了张嘴，像是不那么做话语就会变成雾气凝结在喉咙一样，这样的话说出来手里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了，但是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居然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地觉得你不可能输。”

……

我知道，叶修说，“我知道，我知道。”

轻声连续重复三遍的我知道，像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能说的。

黄少天抹一把脸，心想你怎么可能知道啊！很显然这么说无非是在安抚、敷衍着他罢了。但是奇妙的是这却让他的情绪变得明朗了起来，好像卸下了一件重而无用的装备，把他们之间的天平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平衡，之前那种明显的倾斜是他所不习惯也不喜欢的，而现在……他忍不住暗暗为自己的豁达大方而得意了几秒。

这里是机场，如果你心情荡漾可以选择叫它空港，如果感觉寂寞也可以来这里看看人来人往。

又一波抵达客流涌出，他们短暂地停下任何交流，像是被远远传来的航班到港广播给阻碍了。

一声震动后黄少天滑开手机，“他们把酒店的信息发来了，走了走了。”

“那是先去酒店还是先吃饭？”

“废话当然先吃啦，起来空着肚子到现在飞机餐也不小心睡过去了，现在感觉我的胃在燃烧……还有是不是真的吃烤鸭啊，这回都拿了冠军奖金了总不能再弄什么泡面榨菜的糊弄我了吧．”剑圣絮絮叨叨地说着，把帽檐压低了点，又把手里墨镜顺势架到对方鼻子上，“怎么Ｂ市人都不玩荣耀吗你都不用遮的？”

明明遮成那样才比较醒目吧，叶修扶着鼻梁上东倒西歪的墨镜摇摇头，随着一起站起来。

“走吧。”

前面的人刚走出半步却突然转回过头。